原文轉自唯色部落格
2010年14日早晨,上網看新聞,卻看到青海玉樹發生地震的消息,心裏猛然一震,熟悉的山河以及還在家鄉的親人們躍然眼前。 我緊張地急著閱讀新聞,報導說發生7.1級強震,震央在地下三十公里處。在臺灣待了兩年,我知道7.1是強震,我也知道震央若是距地面越近,造成的破壞力就越強。我安慰自己:“三十公里,很深了,應該沒有問題。”
此時,接到達然薩拉辦公室的電話,他們得到的消息卻是傷亡嚴重,問我是否有相 關的資訊。我一聽就愣住了,傷亡很嚴重?不會吧?我馬上打電話回玉樹結古家裏,焦急地想聽到爸爸熟悉的聲音。電話卻一直沒人接,一絲不祥的念頭閃過腦中,馬上打電話給西寧的朋友,結果真的是頗有死傷,其中一位亡者竟是十幾天前托我給達賴喇嘛尊者供養現金的老太太。老太太供養的收據還在我的辦公室抽屜裏,收 據上寫著“噶瓦老太太卓噶秋吉,為了給一切眾生祈福,供養五千元人民幣,以一美元兌6.82元人民幣計算,收到735美元整。”我不知道這個收據該交給誰,其實她不需要收據,“眾生為母,任何的善業都要回向給所有眾生。”——這是虔誠信佛的父親經常教導我的話。父親那一代藏人,不論祈禱或將積蓄供養出 來,目的都是為了利益一切眾生——不論藏人、漢人或是牛羊飛蟲,將一切眾生都視若母親。
我馬上翻找記事本,找到同鄉一個朋友的手機號碼後 打過去結古,幸而聯繫上了。他告訴我,他現在正在幫忙救人。他說:“家鄉的房屋都已經倒塌了,只有少數幾間新房子還聳立在那裏,同鄉傷亡很多。”我問沒有人幫忙嗎?軍隊呢?他說:“寺院裏的僧人來了不少,聽說週邊的寺院已經派人了。漢人的軍隊和消防也在救人,去年和前年,來了那麼多漢人軍隊,滿街都是,但 去年底撤走了,現在只有幾百人,現在他們正在鎮上的機關、學校和商場救人。那些藏人集中的地方,只有僧人和我們這些人在搶救。”然後他又急急忙忙地告訴我,剛剛他碰到我的一個妹妹,得知我的老父親和其他幾個弟弟妹妹都活著,叫我不要擔心,然後他說他還要救人,不便多說,便掛了電話。
隨後 接獲達賴喇嘛尊者在達然薩拉為西藏境內家鄉地震祈福,以及達然薩拉的流亡藏人停止辦公和營業為地震災民祈福的訊息。我知道能得到我們西藏人心中的觀世音菩 薩:達賴喇嘛尊者祈福的消息,對那些痛失親人者的重要意義。所以,我馬上打電話給另一個朋友,並得知他剛剛挖出家人屍體的噩耗。當我告訴他達賴喇嘛尊者為死難者祈福的消息後,他很平靜地說:“家人死亡的事實,讓我不知所措,只能想這些都是我們的業報,現在死者得到達賴喇嘛尊者的祈福,在已經去世的情況下, 這是最好的結果了。以前,達賴喇嘛尊者、薩迦法王、噶瑪巴等高僧都在西藏,每一個死者都可以得到尊嚴和必要的超度,現在卻只能從遙遠的地方祈福,這也是我們的福報不夠,但和1958年以後比起來,那時死人就像死一條狗一樣,沒有任何法事度亡,現在已經很好了。”最後,他還感謝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他。我知道他 講的就是我們家鄉很多失去親人者的心聲。
其後的三天,我都在焦急中度過,不停地打電話給所有找得到電話號碼的家鄉親友們,我從其他渠道得 知姨娘一家有八口人死亡,我因此擔心家人對我隱瞞,或報喜不報憂,也掛念還在生死線上掙扎的家鄉父老,但是,大部分在西藏境內結古家鄉的親友都聯繫不上。部分能聯繫到的親友同鄉則不斷地告訴我死傷的情況,我告訴他們中國政府報導的死亡人數,幾乎所有人都告訴我不可能,死傷的人數遠遠超過這個數字。地震後的 第二天,一個喇嘛告訴我,在結古寺山腳平時舉行宗教集會之處,堆積的屍體就遠超過政府報導的死亡數字,而在廣場和路邊的屍體也很多,還有更多埋在廢墟中還沒挖到,據他目測所看到的遺體,推估死亡人數最少超過四千人。
類似無法證實的消息接踵而來,不止一個人對我說,中國政府在家鄉著名的聖山 噶堆覺臥旁修建了一個電廠和很多建築物,對外聲稱是在開挖金礦,據說實際是在挖掘製造核武器的材料,由於破壞了聖山,才導致這次的地震。巧合的是,臺灣電視台評論節目也在說這次的地震跟青海的核設施有關。有一次接受媒體採訪時,我曾談到這些事情,但是當時就有朋友問我:一些人質疑這種說法是陰謀論,是否如 此?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解釋。除了西藏人,“破壞聖山會導致地震等自然災害”的說法恐怕不會被接受。
很多在西藏境內的家人親友同鄉還告訴 我:“由於傳言在禪古寺附近的水庫會潰堤,在地震後的第一時間,很多人都跑到山上而未能救援。”那個水庫是我離開家鄉以後修建的,我對此水庫沒有記憶,以前我在那裏放馬,一個人帶著帳篷和一群馬長住在山坳裏的平原,用皮帶扣住馬的下巴作為韁繩,騎在沒有馬鞍的光背馬上,從很陡的山上一溜衝撞跑下山就是在那 裏學會的招術。
接獲的消息中,令人欣慰的是:這次的地震中,西藏家鄉各寺院的僧人第一時間趕去救災,附近地區的寺院也組織大量的僧人和救 援物資前往災區救援,以實際行動做到“藏人同甘共苦”。而中國溫家寶總理親自到災區也是令人意外,更出乎意外的是,他竟然真的公開讚揚藏僧們的救援行動。在此之前,中國政府主流媒體從不報導或禁止報導這些內容,而且就當局習慣於把喪事辦成喜事、把災難變成黨和政府關懷人民之大合唱的樣板慣例而言,感到意外 也就不奇怪了。
每當夜深人靜,我都在悲傷中反復地回憶家鄉的一切。我的家鄉玉樹,在西藏傳統的區域劃分中,屬於康區,我是康巴藏人。玉 樹,是藏語“遺址”的意思,因長江源頭一帶被認為是西藏史詩《格薩爾王傳》中的王妃珠牡之家鄉遺址而得名。其實在一般的藏人的說法中,我們的家鄉被稱為 “噶”地方。噶,是西藏民族原始六氏族之一,在贊普吐蕃時代,屬於松波如。十三世紀,八思巴建立薩迦王朝時,封當地的一個地方官員為 “囊索謙波”,後來統 稱“囊謙王”,統治16個直轄部落(大約現玉樹州囊謙縣)和25個外部落(大約現玉樹州的其他五個縣),簡稱囊謙25 族。囊謙王室統治這塊26萬平方公里的土地,一直到中共入侵為止。最後一代囊謙王是在文革中被批鬥而死。
囊謙王也是西藏康區最大的兩王之一,(另一個是德格王,轄土包括現四 川省的德格縣、石渠縣、白玉縣和劃並西藏自治區的江達縣)。歷代國王的襲任皆經過西藏政府的批准和認證,為了安全,他們偶爾也會尋求中國統治者的認可。因此一些史料中也有此類記載。
國民黨袁世凱時期,藏中衝突,甘肅和四川的中國軍隊各自佔領該地區的一部分,並同時向袁世凱政府要求將佔領地 劃入該省。當時甘肅方面向中央所陳報的佔領化外的玉樹25族,而四川方面則稱佔領化外的囊謙25 族,中國政府馬上批准:囊謙25族劃歸四川,玉樹25族劃 歸甘肅。但是玉樹25族和囊謙25族是同樣的地方啊!結果甘川軍隊在玉樹發生衝突,川軍戰敗。國民黨政府得知弄錯後,就宣佈劃歸甘肅。藏中停戰後,中國軍隊撤出,1929年,國民黨宣佈在原屬甘肅的八縣成立青海省時,其中並不包括玉樹地區,當時青海省的地域,大約目前青海省的海東地區、西寧市和海南州的部 分地區。1930年,中藏軍事衝突,西藏軍隊戰敗,國民黨軍隊完全佔領玉樹地方,並設立玉樹縣和囊謙縣等,玉樹從此歸屬青海省。由於青海省除玉樹地區而外都是安多人,因此很多人誤認玉樹也屬於安多。
十幾年前,我曾和現任西藏議會議員的沛傑卓瑪交談,當時她剛從大學畢業,她說她回自己在安多 的家鄉,竟發現村裏已成為漢人的移民地,大部分人口都已經變成是漢人了。她哀傷地說:“等到有一天西藏自由了,我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。”卓瑪由於人為原 因失去了家,而我,流亡異域後,每當回憶家鄉時,浮現在眼前的畫面並不是我自幼生長的結古鎮,而是我牧馬的那片草原。那時我想,如果我不幸客死異鄉,心識縈繞的地方肯定是那片草原。現在,我生長的家鄉已經被地震摧毀,我魂牽夢縈的那片放牧草原已經被水庫淹沒,我要到哪里去尋找我熟悉的家鄉?
西藏的山河與文化,在外來者的摧殘下已是面目全非;我所熟悉的家鄉,也被天災折磨得慘不忍睹;父親或老媽媽等為一切眾生祈福的老一代西藏人,也已是日薄西 山。西藏,只剩下殘破的山河,以及我們這一代接受過“現代教育”、因而更懂得珍惜自己、也只會為自己和家人祈福的人,甚至一群不幸失去信仰而只會追逐私利 的後人時,西藏的明天會怎樣?西藏還有明天嗎?
2004年4月17日晚11時,於臺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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