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/10/07

藏東籠罩在暴力陰影下-第三部分:康定縣

國際西藏郵報2009年10月7日達蘭薩拉報導』在最後一部分的文章中,也是此系列文章的最終回;台裔美籍旅客,因拍攝甘孜一處軍事基地而遭逮捕,被帶到康定(藏文打箭爐”Dhartsedho”的中文地名)接受訊問。


往康定的路上,我坐在後座,被夾在兩名公安之間。我的福利,就是一名女藏民分享更多中國的愛國口號。我左邊的這位中國官員,曾在我的房間裡警告我,後來也是他逮捕了我。他開始聊天般的說著,他想提升自己的英語能力,如果我可以的話,在這漫長的路程上,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,和我練習英文。那個曾威脅、並拘捕我的人,現在竟然想從我這兒學習英語!他媽的搞什麼啊?不過,我推斷我應該獲取他的善意,所以讓他問我些簡單,而英語初學者喜歡問的問題 -我相信什麼,我的人生目標是什麼,喜歡中國的話…...

這種情況持續了幾個小時。我的回答越來越簡短,後來他靠著我的肩膀,隨著西藏官員打起瞌睡來了,汽車內的時鐘走到了午夜時分。 2008年8月1日-這是距橋樑倒塌,整整一年的時間。現在,我卻在一輛警車上,看著紅色和藍色警報在黑暗中閃爍,前往我即將受審的地方,兩名公安睡在我的肩上,感覺就像是愛麗絲夢遊仙境一樣的跌落兔子洞裡。

我並沒有入睡,想著牢裡的生活-堆滿屎尿的茅坑,這個情況常見於中國的監獄。西藏尼姑曾描述過,在牢裡的酷刑,包括以電棒塞進陰道的懲罰。我想到了中國的對付政治犯的勞改,監獄各式各樣的酷刑,而我的脖子上有著bhod gyalo (自由西藏!)的刺青,他們會把它燒了,還是重新改造這個刺青?

重點是,什麼判決的結果,會讓我想直接自殺算了。15年?如果他們判了我15年,獲釋時,我都39歲了。後來我想到班旦加措(Palden Gyatso),西藏僧人,被關在牢裡33年,但他並沒有放棄他的生命。我聽過無數政治犯的證詞,真的無法相信我也共享了他們的命運。

曼德拉和甘地,二人也曾遭受了長期的監禁,也許監獄可以鞏固積極份子的靈魂;但也許只有在自己嚐到了不公正的苦澀,才能百分之一百一的奉獻生命去反對不公不義。我再度的想到自殺這回事,我向來認為,任何事情若無法致我於死地,相信會讓我更為強大,沒有比現在這個時機更好地接受此信念。15年,我都可以掌握中國人和西藏人了。但是,15年應該是不可能的,因為中國的異議份子通常被判處5至10年左右。念頭和思緒在我的心中徘徊不去,直到隔晨,我們到達康定為止。

他們把我帶到旅店四樓,可以鳥瞰康定山谷的房間。他們通常稱為老闆的公安局長,擔任審訊工作。他坐在我對面靠窗的地方,兩名官員就坐在他的後面,有兩個坐在床上,分別負責拍攝和筆錄。沒有一個人穿著製服,老闆聽似友好的語調,不同於所謂的審訊。他對我,是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不停地問著,試圖在我的回答裡尋找矛盾。

如果我說了實話,一定會被判刑入獄,而且危及他人。因此,在路途中,我決心吞下我的恐懼,然後利用別名,轉化成為他人。我成了”雯”,一個撲朔迷離,喜歡抗爭,新時代的嬉皮-事實上,是個完全無能的旅客和虔誠的佛教徒,為了尋找自己,進而探索起這個世界。誇大了語言障礙,當我需要時間考慮時,會向老闆要求講清楚他問題中,某些中文語詞的含義;也在我的回答中,利用了些英語單詞,迫使他停下來看看他們。

這讓我多了些時間,編造更可信的謊言。我並不擅於撒謊,經常笨拙的詞窮,但是這一天是例外。我無法為自己說的謊感到驕傲,但我也並不後悔。我給了輝煌的答案,對自己的表現感到驚訝。

當老闆問我,我是否去過達蘭薩拉,我激動地回答說是的!佛教裡有關兜率天的教授,曾為許多佛教徒開啟了菩提道的門,也撫慰了我心靈的渴望。我描述了個人在心靈上與印度喜馬拉雅山脈的聯繫,在那裡獲得到了心靈的成長。我說我參與了10天的內觀課程,並且詳細說明我的感受與心得,也從參與課程中的人們身上,獲取了寶貴的學習。

我知道,所有中國官員都是強制性的無神論者,因為共產主義應該就是他們的宗教信仰。但是,我問老闆他的信念是什麼-如果在心靈沈澱的10天後,他會如何發展?這讓他笑了開來。

審訊變成了交談聊天。老闆所有的問題,都衝著達蘭薩拉而來,我以嬉皮的精神回答。當他問我對於西藏人尋求獨立的意見,我裝無知地請他說明情況,並說出他的想法。他滿懷激情地談到西藏人爭取獨立的想法是如何的愚蠢,我告訴他,說人家愚蠢不太好,我們都應該有更多的慈悲心才是,但我表示真的應該更多地了解這個問題。然後,我回頭解釋我對藏傳佛教的熱情。

當問及我拍攝軍事基地的照片時,我闡述了合成和美感動機的理論。我繼續說著我對攝影的愛好,時間神奇的在此刻凍結,有何不可呢!當問到了我的電子郵件,我說,幾個月前,因為和男朋友分手,我經歷了幾個月可怕的混亂和痛苦,所以我想取消我的電子郵件帳戶,劃清界線。我假裝承受著心碎的痛苦,並說到甚至來自於朋友的關心,也是令人心痛的,這離事實並不是太遠,所以我的表現更為可信。

經過大約兩個小時的詢問,老闆似乎很滿意。我也盡力地設法說服他,我只是一個無知的、無害的女孩。他說,他們只是需要快速地翻看一遍我的東西,但會沒收我的記憶卡,並送我回成都的旅館。我覺得更有希望了,現在留下的唯一證據是,行動硬碟了。但是,如果他們打開一看,便會知道我一直在說謊。

老闆告訴我,待在旅店房裡等著,他們想要打開硬碟來檢查。我感到憂慮已經完全消退了,因為我的命運似乎還是封存的,而且我是絕對的無能為力。我只能想著以人的方式-讓官員們認識我,以好人來看待我,不應該只因我和他們有不同的政治立場,就把我這樣的好人鎖起來,我想讓他們因為監禁我而感到內疚。所以,我們聊天,吃早餐,看電視。

西藏官員告訴我,她真羨慕所有我曾訪問過的國家。她說,她24歲,已婚,有一個孩子,在公安局全職工作。她說,她很想看看這個世界,但似乎是不可能的。她詢問我在美國的家,我告訴她,明尼蘇達州有10,000個湖泊和世界最大的購物中心。她玩著她粉紅手機裡的布蘭妮.斯皮爾斯(Britney Spears),並要我猜猜是什麼曲調。這是'哎呀,我又辦到了'。我有些明白,為什麼她堅持著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浪漫主義。她決定要睡午覺,也爬上床去了。

我坐在另張床上,和曾威脅我、又逮捕我的官員交談-一個想要練英語的人。電視上播放著奧運節目,音量很低;這官員是個體育迷,對於奧運項目非常著迷,尤其是籃球和田徑。他說,他為中國感到非常自豪,就好像是自己的兒子一樣的驕傲。他真的有個兒子,但沒有提起,一直到我問了才說。我們有說有笑的。咧着嘴笑著說,他是個花心的男人,如果可以的話,他會娶幾個妻子。他問說美國人可以允許這樣的行為嗎。我倒是說了美國的離婚率和約會的來龍去脈,給他聽。

與兩位官員攀談了4個多小時,直到其他的人來了,他們說現在是離開的時候。我問他們是否要帶我回成都,他們說這不是他們可以決定的,不過這會是一趟有趣的公路之旅。他們要求我交出電子郵件郵址,我提醒他們,己經取消了帳戶。當我在陪同下跨上一輛警車時,以小狗般充滿悲情的雙眼看著他們,再一次,我又被夾坐在後座的中間,這次有4名公安。肯定他們已經作出要我坐監的安排了,但不知道還要多久,才會等到我的審判到來,充分得到中國公正的審判,對於政治犯而言,完全是不存在的。
有些混淆到底我該做什麼。車子朝著一個方向開去,然後停下來,再轉回旅店。當我問他們要帶我去哪兒,官員們全裝作沒聽見。又在陪同下進入旅店的另一輛汽車,我們驅車往相反的方向去。他們最後表示,他們會帶我到成都,但我不太相信他們。我不知道,他們是否撒謊或是惱怒。我試著問不同的問題,想弄清楚他們究竟是否真的要在成都放了我,但我的努力是徒勞無功的。他們不會把護照或是手機還給我的,當我問著為什麼不還,前座的官員說,他又沒拿到我的護照和手機,是另一輛車上的官員拿走的。我確實聽到放在他口袋裡,我的手機因為電量不足的嗚咽低鳴,著實令人感到不安。

我知道成都有一座專門關押政治犯的監獄,肯定這正是我們持續前進的地方。我們停在一家餐館吃午飯,官員們看起來心情似乎更好了。他們開始與我開起玩笑來,好像是最後一餐似的,告訴我吃吧。一名西藏官員稱讚我Zema -藏語的美麗-但也說了,如果我的膚色並非如此黑,我會更具吸引力。

另一位官員問我,現在開始教他2歲的兒子英文,會不會太早了些。我建議他從兒童英語節目開始,例如芝麻街和藍色斑點狗,並說最好從小就要開始接觸。我開始感到更加的放心,抱著微小的希望,如果他們打算把我帶進牢裡,應該不會展現這般友好的對待...他們會嗎?

到成都需要五小時的車程,當我們走近城市,就在8月1日下午六時前,前座官員問著我的旅店在哪條街上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立即活了過來。他不會帶我去監獄,因為他問的是我的旅店在哪兒!我告訴他我需要檢查我的指南手冊,驚訝著他們竟然要釋放我了。

我告訴他們去年8月1日發生的事,他們告訴我不要擔心-我是安全的,因為今年和公安在一起。幾分鐘後,官員問我是否介意寫寫悔過書,因為他們要保存記錄。這聽起來很怪,他們已經寫許多頁,有關我的情況的筆錄。他說,他們想要一份我自己寫的供詞,不需要很長時間,然後我就可以搭乘出租車回旅店。難道我可以選擇拒絕嗎?

我們來到一家豪華大飯店,官員在二樓開了2間雙人房。我寫了一頁半的悔過書,對於拍攝軍事基地和武警感到抱歉,並解釋說,我不知道這是非法持有國家機密的行為。我說未來我會學會遵守國家的法律。我提出悔過書的同時,他們邀請我與他們一起吃個飯。我很猶豫,但他們開玩笑地說,花了一整天在一起,不希望好好地吃頓晚餐,然後畫上句點?其中一名官員說,如果我想要離開,我可以離開,不過稍後要再回來,因為還有一些事情,他們需要跟我說。沮喪和不安馬上浮現,所以不得不同意了晚餐的邀約。這是我在受到監控,和公安們的第四頓飯,而且在一家很不錯的餐館裡用餐。兩名官員各喝了四瓶啤酒。他們很愉快地吃和笑,舉杯互道起了札西德勒(吉祥如意)。我想知道是否且何時會被釋放-這場裝模作樣的戲,何時結束。

坐在我身旁的官員說,晚飯後,我們會上去旅店房間,並刪除那些我不該拍攝的圖片-那些載有'國家機密'的圖片。我很驚訝,並欣賞他的體貼,因為康定的老闆說我的記憶卡會被沒收。然後,他首次提到了我的行動硬碟。他說,他們發現了一些東西,他們需要刪除,但因為佔了約50GB的容量,所以他們要拿到一家店去,整夜的刪除內容物。隔天早上,我可以再來取回。

我正處在一個不信任的國度裡。他們發現了所有我在達蘭薩拉參與的政治活動,但他們卻沒有質疑我,而且竟要讓我離開。他們會刪除照片,拍下他們刪除照片的照片後,他們歸還了我的護照和手機,並和我揮手告別。隔天早上,我取回空的行動硬碟,獲得了自由。

我仍然不敢相信。最合理的解釋是,這是個敏感時期,如果扣留我的話-看起來像是在北京奧運期間,壞中共政府關押了一名台美活動家。奧運救了我?

現在,回返達蘭薩拉,有些事情糾纏著我-這些是許多西藏人必須與之共存的。當我在康定接受審訊時,我說了謊,也沒有全力的支持我的信仰,我知道當局想聽到什麼,這也正是我所告訴他們的,因為我知道如果我說了實話,後果會是如何。

大家可能會說,中國有一個光明的未來,但什麼是這個擁有13億人口-六分之一的世界人口-國家光明的未來,而在這個國家裡,沒有人可以表達不同的意見?國際奧委會怎麼能夠讓此一久負盛名的運動競賽,判給不能說你自己的想法,讀你想要讀的,或是你所選擇的信仰,這樣的國家來舉辦?

生而自由,我從來不曾完全的理解過它,直到我幾乎喪失它的時候。是的,今天我可以寫這些話,但這個六分之一世界的人們,如果偏離了中國政府的思想,並不擁有不用擔心受到迫害地表達心意的自由。中國利用恐懼壓制人民,但隨之而來的恐懼,轉化成群起的對抗。毛澤東自己曾說過,星星之火可以燎原。現在的問題,只是誰去點亮火花罷了。

國際西藏郵報駐台北記者黃凱莉中文編譯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